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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级工的荣耀
在老矿工张克东心中,这里是没有湖的。
百年来,这里都是“华东第一大采场”凹山铁矿所在地。
作为土生土长的向山镇人,张克东从小就听家里人讲过凹山铁矿的故事。“我爷爷说,从民国开始,就有民族资本家在凹山开采铁矿,不过当时开采条件极为简陋,开采规模和开采量都比较有限。”张克东回忆。
新中国成立后,在恢复马鞍山铁厂(马鞍山钢铁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前身,以下简称“马钢”)的国家决策之下,凹山铁矿终迎来春天。令人振奋的消息此起彼伏:凹山铁矿的储量竟高达2亿多吨;第一炉铁水从马鞍山铁厂2号高炉熔炼出来;几年后,一座工业重镇落地形成建制……
1958年,18岁的张克东通过招工进了马钢南山矿凹山采场,成了一名采矿工。“我和身边的工友一样,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干起活儿来像拼命三郎。”张克东笑着说。在这样的氛围中,张克东积极投身于生产劳动,不到两年就被提拔为工段组长。
“那时全国一盘棋,我拿的是八级工资中的第四级,基本工资45元,矿下津贴20多元,效益奖金20多元,最多的一个月拿了100多元。”除了优厚的工资待遇,当时矿工所处的社会地位也让张克东满意,“同村的人都非常羡慕,好多人要给我介绍对象”。
最让张克东难忘的,是1977年开展的凹山大会战。
大型推土机引擎轰鸣,声音震耳欲聋;巨型挖掘机左旋右转,挖斗上下翻飞;满载矿石的矿山自卸车和小火车拉着一节节的车斗从矿坑驶出,又从近处风驰电掣地向着选矿厂呼啸而去……“生龙活虎战矿山,炉火夯歌动山川”,就是火热矿山的生动写照。
凹山采场是露天开采,首先得把覆盖在铁矿石山头上的泥石剥离掉,才能露出矿床。尽管生产条件十分简陋、环境恶劣,但张克东和工友们硬是靠着人挖车推,剥离搬运出了20万吨土石,为凹山采场提升铁矿石产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大冬天,山上的泥土冻得像石头,一镐下去只能刨出一个白点儿。晚上回到工棚,全身都像散了架。”如今,已经84岁高龄的张克东时常对家里的孩子们说:“人是要有一点儿精神的,我们那时的精神就是拼命干。”
正因“凹山人”奋斗不息的精神,凹山采场的年生产能力由1956年的50万吨跃至1980年的500万吨和其后的600万吨。被誉为马钢矿业南山矿“功勋采场”的凹山采场,一跃成为集采、运、选于一体的巨型露天铁矿,跻身全国八大冶金矿山之列,亚洲闻名。
凹山之痛
20世纪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和高校普及,凹山采场也完成了新陈代谢,一批批受过良好教育的采矿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被吸纳进来。张克东的儿子张成斌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矿山就是一个小社会,我们凹山人的一生都和钢铁有关。”张成斌说,自己在马钢公司医院出生,在父辈的耳濡目染下,矿山情结早早深埋在他心中。他在读中专时就选择了武汉钢铁学院(今武汉科技大学),毕业后,毫不犹豫地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南山矿,接过了父亲手中的接力棒。
“我们的口号是‘多拉快跑夺高产’。采掘作业的场地很小,地面坑洼不平,矿车体型大,不能频繁掉头倒车,所以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能多运就多运。”张成斌说,正是这种顽强拼搏的劲头,让他们创造出全国凹陷露天最小空间开采出最大矿石量的奇迹。然而,矿石产量一天天高起来,凹山铁矿也一天天凹了下去。
世上没有用不完的资源,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经过百年开采、资源枯竭的凹山铁矿,迎来了它的暮年。凹山采场也不得不关闭,改为了尾矿坑。
2017年6月5日,是张成斌刻骨铭心的一天。那一天,持续开采了整整100年的凹山采场,结束了它作为铁矿石生产基地的历史使命,交出了累计采出矿石2.1亿吨的成绩单。
然而,长期的粗放式开采,也留下了巨大的生态伤疤,凹山从曾经海拔180多米高的矿山,被掏空成一个最深处达负254米的巨坑。不仅如此,选矿留下的废石和细泥尾砂,又堆积成一座座新的“山”,即排土场和尾矿库,衍生土壤污染、水土流失、植被破坏等问题。
凹山之痛呼唤发展之变。
2018年,张成斌的儿子张先昂从西南林业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他放弃了到大城市工作的机会,而是沿着爷爷和父亲的足迹,回到了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热土。与父辈不同的是,张先昂的专业是生态修复。
“排土场都是历年排土挖矿堆积的沙石,草木种上去活不了。我们就到山下的池塘挖淤泥,用上山排土的电力机车把塘泥带上山顶,将塘泥覆盖在沙石上,然后撒上草籽。大夏天时,每个人的脸上、背上都被晒脱了皮,身上到处是蚊虫叮咬的包。但一想到父辈吃过的那些苦,这点儿苦又算什么呢?”张先昂感慨地说。
守护流金岁月
今年52岁的黄克斌已经在矿上工作了超30年。1992年毕业后来到凹山采场的他,做过最基础的穿孔爆破、采装运输等工作。2020年前后,马钢筹备成立生态修复公司,黄克斌摇身一变,从“挖山人”成了“护山人”。
“以前每个台阶分不同的炮区,爆破就是自上而下逐个儿台阶推进。当时想的就是把‘工业的粮食’产出来,采最好的矿给钢厂。如今,我们做的是把对自然的亏欠补回来。”黄克斌说。
2022年,凹山地质文化公园正式对外开放。这个占地面积4.3万平方米的大工程,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宣告完工。“说实话,这么大的工程,要用一个多月完工,当时心里真没底。”回忆起刚接到任务时的压力,黄克斌仍眉头紧锁。
搭建观景平台,布置矿山设备展示区,修葺山顶花园……身为马钢矿业生态科技修复公司党总支副书记的黄克斌,每个项目都要亲自监督,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符合设计要求。他深知,这不仅是一项工程任务,更是对历史的尊重。
比如凹山湖,就是由原来的凹山采场注水填坑而成,水深200多米,面积约1平方千米。“为了能让游客更直观地欣赏凹山湖的壮美景色,我们对原矿坑边坡进行了削坡减载,还在距离地平面61米高的位置向外伸展,建成了面积300多平方米的观景平台。”黄克斌说。
在观景平台西侧,有一块巨大的原生矿石,用黄克斌的话说,“这石头可不简单”。这块矿石的品位高达60%,破碎后可以直接投入炉中炼铁。更有意思的是,它是在削坡减载时意外挖到的。当时在现场的黄克斌立刻让工人把这块石头保留下来,他要在这块铁矿石上刻一个“源”字,再让它屹立此处。
“马鞍山因矿而兴,因钢而盛,‘源’字象征着百年矿山的流金岁月。这不仅是凹山采场的历史和功勋,更是这座城市的自豪与荣光。”在黄克斌看来,凹山地质公园最大的特色,就在于挖掘了矿区遗存,保留了城市记忆。
如今,在凹山地质文化公园,曾经的矿车、电铲、牙轮钻等采掘运输设备作为陈列品展示,而拥有百年树龄的“南山松”也作为凹山采场百年变迁的见证者,诉说着“华东第一矿”的光辉历史。
在湖畔,几代凹山人以矿为家,这是属于他们的流金岁月。
张克东、张成斌、张先昂祖孙三人在凹山湖畔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