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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与三线,一个在历史中“走散”却始终互相惦念。在2024年秋天,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光阴,终于团圆了。
位于青海省金银滩草原的国营221厂旧址。
手机进来一个电话,一看是陌生号,没接。电话铃还挺执着,一个劲儿地响个没完,真是烦人。我接通了,没好气地问:“哪位?”
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张瑞吧?”我简明扼要:“是我,你是谁?”“我是你小学同学,是和你同桌的,你能想起来吗?”“小学同学?同桌的?”我迟疑了一下,“你?你是叶莹吗?”“你还真行!还能想起我来,看来我这个电话打对了。”对方的声音很是兴奋。“那当然,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就记性好。”我调侃了一句。“你还是那么顽皮。”叶莹说道。“老同学,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能知道我的电话?”“哎呀,你现在是同学圈里的名人了,想找你还不容易?我现在就在沈阳呢。”“你可别逗我了。你在沈阳,那可太好了,我请你吃饭。”
放下电话,我想了一下,距离叶莹不辞而别已有50多年了。说实话,我早就不记得她了,今天她突然冒出来,真是让我感到意外。
同桌的她
小学时,我和叶莹是同桌,记得在她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我还和她吵了一架。
如今叶莹回来了,我特地张罗了几个能找到的小学同学,在当年我们上学的重工二校附近选了一家饭店,表示一下同学之情和尽一下地主之谊。
临出门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从书房找出两支铅笔,确切地说是两支中华铅笔,放在了包里。
想到聚会要喝酒,我没敢开车,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饭店。出租车开进工人村时,看着那一幢幢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老红楼,回忆的闸门情不自禁地打开了,眼前浮现和叶莹同桌时的情景。
那时,叶莹穿着一件漂亮的布拉吉。她学习好,人长得也好看,就像一个小公主。可是她不爱说话,不大合群,我和她同桌,我们也很少说话。听和她住在一个楼里的同学说,她是单亲家庭的独生女,她没有爸爸,她爸爸以前是一名工程师,从国外回来的,会说外语,据说她身上穿的布拉吉就是她爸爸从苏联买回来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爸爸前两年就悄悄地没影了。有人说她爸和她妈离婚了,她爸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女人;也有人说,她爸有海外关系,有特务嫌疑,被抓走了。
放暑假前一天的课堂上,我打开文具盒,拿出新买的中华铅笔,故意将文具盒弄出响动,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以便大家都能看到我手上的新铅笔。这支铅笔我早就想买了,我们班只有叶莹的文具盒里有一支中华铅笔,可她从来都不用,总是拿出来静静地看一会儿后,再放回文具盒。
我的铅笔都是妈妈给我买的,是那种3分钱一支的。大多数同学的铅笔也都是这样的,还有同学用的是1分钱一支的,就是铅笔杆是木质的,没刷油色的那种。
我要在暑假前买到这支中华铅笔,也不是想用,就是想在同学面前显摆一下。
下课铃声响了,叶莹整理书桌时,顺手拿起我的中华铅笔,装到了她的文具盒里。我忙说:“这是我的铅笔。”她却说:“这怎么是你的呢?这是我的。”“这是我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买的。”说着,我打开她的文具盒,把中华铅笔给抢了回来。她哭着告诉了老师,说这笔是她爸爸给她买的,一看到这铅笔,就像看到了爸爸。
我一听马上说:“你撒谎,你根本没有爸爸,我听说了,你爸爸没有好几年了。”“我有爸爸,你凭什么说我没有爸爸?”叶莹哭着说。“你爸爸在哪儿上班?是干啥的?你说不上来了吧?你根本没有爸爸!”
叶莹更急了,哭得很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到叶莹这样伤心,老师从我手里拿过铅笔,递给了叶莹。叶莹接过铅笔,捂着脸扭头跑走了。
我气愤地和老师争辩起来。老师写了一个纸条,让一个同学交给了我妈,我妈打了我。我妈问我哪儿来的中华铅笔,我不敢说,因为我是偷拿了妈妈放在抽屉里的钱买的。见我“宁死不屈”,妈妈用笤帚狠劲儿抽了我几下。
我感到特别委屈,找到叶莹家,敲开了她家的门。我要讨回我的铅笔。
门打开了,是叶莹的妈妈。她妈妈长得像电影里的女演员。我想起来了,有人说过,她妈妈是歌舞团弹钢琴的。她妈妈说话特别好听。她温柔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找叶莹有事儿吗?”
我把事情和叶莹妈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在我说话时,也许是太紧张了,也许是她家太闷热了。大夏天的,她家关着窗户,窗上、墙上都挂着厚毯子,不大的房间里摆着一台很大的钢琴,显得房间又拥挤又昏暗。
“原来是这样啊。你是一个好孩子,不会抢叶莹铅笔的,肯定是叶莹搞错了,让你受委屈了,阿姨替叶莹向你道歉。”叶莹妈妈说着,拉开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两支中华铅笔递给我,“这是叶莹爸爸给她买的,这两支阿姨给你了,算是补偿吧。你回家对你妈妈说,你没有拿叶莹的铅笔,你还得到叶阿姨的表扬了呢!”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叶莹妈妈真好。我高兴地拿着两支中华铅笔回家了。只不过,我没敢告诉我妈,我把这两支铅笔藏了起来。
暑假过去了,开学第一天,老师拿出一封信,在课堂上念了起来。这信是叶莹妈妈写的,信中说我没有拿叶莹的铅笔,是叶莹那天把中华铅笔掉到书包里,才误以为是我拿了她的铅笔,让我受到了误解。叶莹妈妈说向我表示歉意。
当同学们看叶莹时,叶莹的座位却是空的。老师告诉大家,叶莹家搬到外地去了,叶莹转学了。和叶莹住在一个楼的同学说,她家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具体在哪儿,没人知道。
擦不掉的记忆
出租车到了饭店门前,我走进饭店时,同学们也到齐了。分别了50多年,一个个已经两鬓斑白,有的同学不自报家门的话,还真是不知道站在眼前的是谁。
聊天儿中才知道,叶莹这次回沈阳,是给她的父母选墓地来了。她要让二老魂归故里。被解开的,当然还有尘封的历史记忆。那些年,叶莹的爸爸并不是没了,而是上了三线,到了一个代号221的地方,是核武器研制基地,属于国防重大机密,任何人都不知道,对家人也要保密,更不能给家里写信。组织上考虑到叶莹爸爸的生活状况,经过严格审查,才批准把他们一家三口安置在一起。岂料,一家团圆不到两个月,在一次试验中发生了事故,叶莹爸爸因公殉职了。
叶莹的妈妈和爸爸是在国外留学时认识的,不过叶妈妈当年学的是钢琴。爸爸死后,叶妈妈被组织安排当了资料翻译。每天,叶妈妈都要面对一大堆资料,但只要得空儿,她就会指导叶莹弹钢琴。
“你还记得那次你上我家要铅笔时,大夏天的我家窗户挂着帘子,墙上挂着毯子吗?那是我妈教我练琴时,怕让邻居们听到。”叶莹对我说。
在三线,每当有庆功报捷时,基地都要举行联欢活动,那是叶莹和妈妈最开心的时刻。基地领导会派工人把钢琴抬到一个临时搭起的舞台上,由她和妈妈为大家演奏。特别当她和妈妈联弹《咱们工人有力量》时,全场一片欢腾,许多工人挥舞着帽子,齐声合唱。
“想不到在那大漠荒野,那些没有多少艺术修养的工人,会对演奏钢琴这样感兴趣。”我插话道。
“那你是真不了解,当年能上三线的人,都是素质很高的人,老话说的‘好人好马上三线’可假不了!特别是在221这样的重要基地,去的很多人都是科学家、科技人才,这些人的文化水平可高呢。”叶莹继续说,“我也是长大后才真正明白,他们这些荒原创业者,是最懂得追求美好生活的,更懂得欢乐和艺术的价值,只是家国情怀、建设岁月蹉跎了身段而已。这也是为什么在他们为我抬钢琴时会那样小小翼翼。每每想起这些,我都很感动。”
叶莹平实的讲述,犹如一抹淡淡的清风,拂去时间落下的灰尘,让光线照进那段逝去的岁月,照亮了那些我们不曾知晓的往事,让人们从那些无须渲染的艰苦中,感受到了艰苦奋斗的力量。
“等我把父母的墓地选好了,我也要回沈阳了。沈阳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也快60岁了,大半生在外漂泊,也该落叶归根了。”听叶莹这样说,我心里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感伤。
走出饭店,我们直奔建设大路边上的一家歌厅。午夜,当从歌厅走出,我们这些年近花甲的人彼此拥抱着。我从兜里掏出那两支中华铅笔,问叶莹:“你还记得这两支铅笔不?”叶莹接过铅笔,仔细看了看,惊喜地说:“我太认识了,这是当年我爸爸给我买的中华铅笔,是101系列HB的。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保留着这两支铅笔。”说这话时,我看到叶莹的眼中闪着泪光。
我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刻意保留的。那天你妈妈给了我这两支铅笔后,我回到家不敢拿出来,怕我妈知道我上你家去讨要铅笔,那她非掐我不可。你不知道,我妈掐我可疼呢。所以,我就把这两支铅笔封存起来了。想不到,今天它的主人回来了,我还给你吧。”
“太好了!这样吧,我留下一支,能让我一看到它,就想起我的爸爸。”说着,叶莹从包里拿出一块橡皮递给我,显然这也是她准备好的,只是没想到会有铅笔这一意外收获,“同桌的你,我送你一块橡皮,把小时候我误解你的事,从记忆里擦掉吧。”
“这块橡皮我收下了,不过那些记忆我是不能擦了。我怕擦狠了,把那些记忆都给擦没了。”我接过橡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