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工人报刊社
 

列车上水工的自我修养

作者:文|王萌萌   摄影|周子文来源:当代工人

车下的送水工,撑起了车上旅客的用水需求。

以前,F1赛车比赛过程中有一个相当震撼人心的场面:每当赛车即将驶入维修区,负责加油的工作人员早已守候在维修通道的指定位置。他们熟练地将加油嘴与赛车精准对接,仅仅几秒钟的紧密接合,赛车便如闪电般疾驰而出,继续它的风驰电掣之旅。

同样地,列车上水工每日从事的也是一项需要眼疾手快的精细工作,与F1维修站中的工作人员与时间赛跑为赛车加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弹性的变量

上水工,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

长久以来,人们习惯了现代交通方式的高速与便捷。铁路纵横千里,列车呼啸而过,城与城之间的距离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升级迭代而不再遥远。倘若和那个车马缓慢、舟车劳顿的曾经相比,这一切似乎难以想象:车厢一尘不染,座位井然有序,拧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汩汩流出的水流足以将整个旅途的疲劳与困顿冲刷殆尽。在这个处处舒适、便利、平稳的空间里,似乎唯有窗外不停变换的景色,才印证着乘客正处于高速前行的列车上。

人们常称这些场景是现代科技高速运转的结果,却往往忽略了,亲手打造这一幕幕的,也有具体的人。他们就是在幕后默默地给列车“喂水”的上水工。

烈日下,沈阳北站。等待列车驶入站台的过程是漫长的,漫长到张雷有余暇观望眼前的一切——即使对他这个在中国铁路沈阳局集团有限公司沈阳站设备车间工作20余年的上水工而言,周围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他也能从中找到乐趣。天穹总被棚顶遮蔽,工友们安静地候在身侧,眼前的铁轨肆意而又有章法地铺设在大地上,蜿蜒,狭长,一望无际。张雷永远也看不清轨道的尽头,但他知道,总有列车不时驶过这片轨道,再载着一车倦客抵达万水千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沈阳北站是中国东北地区最重要的铁路枢纽之一,诸多列车在这里经停、驶过,张雷和工友们长达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也停泊于此。每逢列车即将驶来,这些身着荧黄色马甲、手持对讲机和作业设备,面庞沧桑的铁路员工便散布在股道周围,有序地候在给水井一侧——他们的任务是为这些始终奔波在路上的列车“解渴”。相较于“客车给水员”的官方称呼,“上水工”是这一群体更为通俗且流传更广的名称,也更易被他们所接受。“咱兄弟们都是一群粗人,说啥叫啥都得接地气。”张雷笑称。

“粗人”在面对列车时尽显细腻。当一个若有似无的黑点从轨道尽头出现,车身与轨道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时,每位上水工的神经都随之高度紧绷。每逢此时,张雷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列车到来的呼啸声,随即,原本松弛的状态瞬间收紧,背挺直,头高昂,心脏开始难以抑制地快速跳动。“在岗位上待了这么多年了,每次作业前还是紧张,改不掉。”这是张雷工作时惯常的情绪。紧张在所难免,因为他深知,每一次作业,都是上水工与时间的一场角逐。

当车体与轨道的轻微摩擦声响起,列车吐出最后一口深沉的呼吸时,意味着一段旅程就此暂歇。但上水工烦琐、忙碌、分秒必争的作业流程才刚刚开始。他们蓄势待发,待列车稍稍停稳之际,便熟练地拖拽着手中长十余米、重达十几斤的黑色橡皮胶管,快速奔向各个车厢注水口处。手部施力将胶管对准注水口,随即,叉腿,屈身,弯腰,抬手,迅速将胶管插至注水口中,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速度很重要。整个作业流程要在几十秒内完成,不能耽搁,也不能失误,否则将影响整个车厢的乘客正常用水。”张雷解释。

争分夺秒的背后,是规则与秩序。每次作业时,上水工的任务量差不多,但并非雷打不动。一趟列车停靠时,上水工3人一组开始作业,每个上水工负责3—5节车厢,需要在规定的列车停靠时间内“喂饱”所有车厢。“道理很简单。列车发车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不可能因为你没上完水就晚发车。”张雷如此解释上水工的忙碌。车站管理严谨而有序,而人力则是一个弹性的变量。因此,仿佛是算好了人力的极限值,列车以分钟计的停留时间便被上水工的个人劳作填满,鲜有间隙。当一节车厢的水箱被注满后,上水工没有喘息的时间。紧接着,他们需要继续穿梭于列车与轨道之间,奔赴下一个车厢注水口,重复着同一套动作:弯腰、拉管、插管、开栓、给水、闭栓、拔管……作业流程始终循环,直至所有车厢全部注水成功。每完成一个步骤,上水工都会习惯性地瞅一眼手表,以计算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几分钟。“要说这活儿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话,那就是所有作业流程都需快、准、狠。”正如上水工李卓所言,他的手臂常泛起或深或浅的划痕,似是与时间较量后留下的痕迹。

划痕何止几道。“其实不就是给火车上水嘛,这活儿不难,也没啥可辛苦的。”同在沈阳北站给水班组的王斌笑称。一如将一线工人定义为寡言、纯朴、粗粝的传统叙事,上水工从不介意工作过程的辛劳,也从不过多强调自己的奉献。他们常称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工作而已。工作要求我这样,那我就这样。”即使由于多年来的风吹日晒,王斌的面庞早已变得黝黑粗糙,布满大大小小的皱纹;每日近百次弯腰屈身,也使自己饱尝腰伤的苦楚;始终追求速度与质量的一线劳作,更使他的双手常布满泥污与创痕;倘若冬日里水溅在身上,被刺骨的寒风一吹,便留下密布的湿疹……然而,应对的办法唯有坚持,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工作”。许是想到了这些,王斌有些松口:“虽然工作流程不难,但若想成为一位优秀的上水工,也需克服重重困难。”

肌肉记忆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每天列队上岗时,当列车缓缓驶过站台,狭长的车身逐渐占据张雷的全部视野范围时,他的脑海中总会闪过这句由王洛宾创作的歌词。

列车与轨道恰似一条长河,阻隔了两岸。这条“长河”是流动的,汹涌的人潮不断流入各自所属的车厢中,奔跑声、交谈声、行李箱滚动的声音渐次传来,空气中满溢着奔赴远方的兴奋感。

“长河”两侧却是凝滞的,流淌着上水工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劳作。在轨道与轨道间的夹缝中,一道仅80厘米宽的石板,被厚重工服包裹着的上水工安静伫立。走动、等待、作业、奔跑,上水工的诸多活动,都在这一夹缝中发生。寒来暑往,阴晴雨雪,未曾变动。

“河”里的乘客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抵达,又何时离开。上水工的全部劳作,都被这一条“河”隔开。

“何止乘客,在我们刚刚上岗时,也曾对这一职业感到迷茫。”回忆从业伊始,张雷面色淡然。沈阳北站给水班组有40余位上水工,大多循着这样一条既定的成长路线:年少参军,在部队度过磨炼的3年。成长的同时,也收获诸多荣誉。在部队集体转业之际,这些荣誉使他们得以进入铁路系统。被分配至给水班组时,又要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反差。相较于其他身着体面工服、备受他人艳羡的铁路职工,上水工总隐于列车阴影处,更是时常一身污水。既不知名,也不体面。

“好在咱们兄弟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知足。进入岗位后,没有一个人抱怨苦和累。扎根于此后,一待就是十几年。”王斌称。漫长岁月足以使每一位上水工寻得自洽,在任务与奔波中度过的春夏秋冬,也成为这一群体平凡生活中的最佳注脚。

李卓便是一位致力于在工作中寻求自洽的上水工。最初披上上水工的工服时,李卓不过20出头,在青葱年少的年纪,日复一日干起了枯燥、繁复、流水线式作业的工作。上水工每天动辄长达10小时的在岗时间,每时每刻都填充着各种琐细的任务。平日里,途经沈阳北站的列车多达80余辆,倘若适逢春节,这一数字将接近百辆。这一庞大数字落在每位上水工身上,便是一人一个班中要多达20次的上水作业。每当接到列车闭塞信息时,上水工必须提前15分钟携带作业工具列队上岗,随即,插管、开栓,在轨道的缝隙间奔走,并在列车检票结束前停止作业。一个班,这一系列流程将重复20余次。“算上每周、每月、每年的作业量,那可不计其数了。”李卓感慨万千。如今,班组里每位上水工作业时,“几乎全靠肌肉记忆”。经年累月地重复作业,早已将一道道工序融入上水工沉静又热烈的血脉中。

然而一开始,没有人能游刃有余地适应这一切。最初列队上岗时,李卓心中满是惊慌。当和列车仅有咫尺距离时,列车的高速和迅猛便被无限放大。每当列车贴身而过时,似乎都卷着一股强劲的烈风,“就好像要把我们往后吸一样”。

作业时,简单的插管拔管,同样暗藏乾坤。上水时,将高压上水管拔出注水口时,倘若用力不足,便会出现漏水的情况。李卓刚上岗时,最常遇到的情况是,刚拔下水管,只听“砰”的一声,水管中的水因强大水压而四处飞溅。水流溅在身上,在盛夏,便和汗水一起流下;在寒冬,便结成一层薄冰,给工装穿上一层冰壳。

每逢此时,李卓总会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工友,他们也曾身体不断颤抖,也曾被溅上一身水渍,但这群寡言而坚强的汉子,以始终直立的身躯、始终进行的动作宣告着自己的坚持,这让李卓躁动的心缓缓安定下来。“谁都怕,谁都会被溅一身水,但即使这样也不能不作业,否则乘客就没水用。”这是师傅教给李卓的道理。

正如沈阳北站给水班组“用良心上好水”的班训,上水工的辛勤与坚持往往不为人所知,它们潜藏在不为人知的一隅,潜藏在车厢内水龙头涌出的清水中,更潜藏在沈阳北站近99%的上水率中。风雨阴晴,始终如一。  

上水工需要在几十秒内完成列车供水任务。

组员结队前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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