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工人报刊社
 

光荣永远属于铸造工人

作者:文|王绮遥  摄影|周子文来源:当代工人

“冬冬,这儿是不是沈阳铸造厂?”

“铸造厂?这不是工业博物馆吗?爷,你看错了吧。”

2024年除夕,沈阳铸造厂翻砂车间的老工人马泰看着2024年央视春晚的沈阳分会场,思绪万千。他觉得那里是,却又不是。他印象中的沈阳铸造厂,是宏伟的,也是沧桑的。车间内的工人筛着细砂,搬动着模具,尽管尘土飞扬,但大家嘴角的笑意总是不停。而画面中的舞台华丽绚烂,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尘不染,脸上也挂满微笑,但让马泰总是觉得缺点儿什么。孙子冬冬很少看到马泰如此疑惑的表情,拿出手机搜索发现,沈阳铸造厂的确是中国工业博物馆的前身。得知铸造厂现状后,马泰意外地平静:“这确实撑得起工业两个字啊。”

张成哲奋斗过的地方

农历正月十五,马泰和冬冬到达中国工业博物馆。9时不到,入口处已排起十几米的长队。这位74岁的老人加入其中,他紧握双拳,抬头向上望,等待着参观自己从前的岁月。

馆内拐角处的铸造馆,正是铸造厂曾经的翻砂车间,空旷、寒冷是许多初次参观的游客对它的第一印象。但对马泰来说,头顶的两台天车,身旁停止运转的传送带,2000多套设备,让他感到温暖。50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时,也是如此心情。

1950年,马泰作为家中长子,在辽东地区的一处小山村出生了,这也是“共和国长子”这个称呼出现的那一年。1956年,沈阳铸造厂整合沈阳重型机器厂、沈阳鼓风机厂、沈阳水泵厂、沈阳第三机床厂等工厂,组建了新中国第一个专业化铸造企业,也是当时亚洲最大的专业化铸造企业。儿时起,母亲便对马泰诉说成为一名工人的荣耀:“那里的厂房啊,都有几十米高,你一伸手就能摸到天,可神气了……”年幼的他也逐渐将此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一天一天期待着。

10多年后的春天还是秋天,马泰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那天工人们穿着整齐统一的工服,有人弯着腰翻动着细砂,有人将“王八铁”(过去工人对铁原料的称呼)运送至冲天炉旁,还有的在清理散落的砂石,车间内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么高的房,这么多的人,他想,母亲说的是对的,这太神气了!

马泰负责将在冲天炉熔化后的“王八铁”浇铸至砂浆模型中。在这个曾经亚洲最大的铸造厂内,他浇铸过成千上百种铸件模型,将上万件成品送至城市的不同角落。而如今的镇馆之宝冲天炉安静地待在铸造馆内,如同它漆黑的外形一般沉默,像寡言的智者,惜字如金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

它是为数不多至今仍保留完整的冲天炉,如果经过适当的维修,甚至还可以投入使用。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它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冲天炉之一,使用一次可以熔化10吨金属,使用时车间内部温度能达到四五十摄氏度。因此无论冬夏,车间内总是为工人供应盐汽水。

马泰的成长与共和国的发展变迁同步。他的童年伴随着国家工业的崛起和奋进,青年时期则投身国家工业化的浪潮中。他的一生,就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共同经历了从落后到富强的历程。

如今,马泰已是一位历经风霜的老人,但他依然保持着那份对国家的热爱和对工厂的眷恋。每当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他都会感到无比自豪,因为他不仅是家中的长子,更是这个伟大时代中的一名“共和国长子”。

“这是当时的工人吗?”冬冬的疑问打断了马泰的回忆。铸造馆为还原工厂原貌,在机器旁摆放了许多造型不一的人物雕塑。“举着红旗的是指挥工,他们来协调各类工作;他们旁边的是造型工,负责把砂子放到模具中弄紧,合箱后也就到我的工作了。其实我们的工作也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大家都是翻砂工,都抢着多干。”那个年代的工人,常被拿来与现在作对比。几十年前的“马泰”们,总有使不完的劲儿,生活充满希望,相信现代化的未来正等待着他们抵达。马泰也是如此,在车间里,当他听工友讲“革新大王”张成哲的故事时,仿佛看到了自己憧憬的生活。

张成哲17岁就踏入沈阳铸造厂的大门,那是一个模型卡子全靠手工操作的年代。一次偶然,在目睹工友的手指被戳穿后,张成哲下决心要改进生产工艺。张成哲第一次的革新重点放在了芯片自动添加机上,三道工序被他简化成一道,一边上铁丝,另一边的卡子就可以生产出来,大大减少了工人受伤的概率。“这还只是第一步呢,这在张师傅的革新里面只是一个小项目。”24岁的马泰津津有味地听着工友讲故事,74岁的马泰则将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冬冬,怀念着过去火一般的工作激情。

“我每天用电动筛子,隔壁刘爷爷每天用砂轮机,这些宝贝啊,都是张师傅造出来的。”马泰高兴得似乎自己就是机器的创造者,在他眼中,这些机器是发明出来造福大家的,张师傅光荣,大家使用机器也应该感到光荣。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电动筛子,主要用来分离砂石。在它之前,工人只能依靠人力完成这项工作,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许多人的身体吃不消。为了顺利革新,张成哲还曾向钢铁战线的老英雄孟泰取经。从鞍山返回后,张成哲模仿“孟泰仓库”,用捡来的几万件齿轮、轴承、电器元件组成了“万宝库”,将其作为革新的材料来源,砂轮机也是由“万宝库”的宝贝演变而来。

技术创新取得如此成果的张成哲,一家老小7口人却挤在13.7平方米的小屋里,和马泰一样,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位工人一样,不说一声苦,不提一句条件。如今电动筛子和砂轮机也被收藏于馆内,马泰只能用手机拍下照片留存,再也不能同当年一般,亲手使用自己崇拜的人发明的工具,准确地说,是在30年前。

沉默的力量

作为长子,就是要担起更多责任与义务。20世纪90年代,下岗让马泰无法再坚持自己的梦想,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他第一批离开了铸造厂。脱下工装,再也不用担心铁花溅到胸口,不必清理满头满脸的灰尘。可是在做出决定的第二天,早上6点,阳光依旧能将他叫醒。马泰下意识准备穿上工服,打开衣柜才想起来,昨天妻子已经把工服收到别处,自己不必再穿上这身衣裳了。

第三天,第四天……接下去的一个月,马泰都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有些失了魂,可离开工厂的他又能去哪儿呢?他到处逛,发现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小商小贩的身影。他们干活儿算不上麻利,仿佛刚学会摆摊儿,但手中的活儿从没停过,干劲十足。马泰觉得这些商贩有些眼熟,又说不出名字。那时的铁西区有近千家工厂,马泰明白,这些人从前和他一样,不久他也会和他们一样。

工厂门口的马路上,一边是炒瓜子修鞋摊儿,另一边就是卖奖券(彩票)的吆喝声,那时的马泰是其中的常客。很快,马泰也加入了商贩队伍。他卖服装、卖电视、卖冰箱,偶尔买买奖券,加上家里的一点儿积蓄,开了一家小五金店。马泰说,他知道,这辈子已没有机会回到工厂了,开家五金店让他感觉自己还没离过去太远。

身处中国工业博物馆的马泰,如同短视频中的变装,秒回到几十年前。那时,修鞋摊儿的老李还没那么老,是一个满头黑发的检修工;烤地瓜的王师傅也还没因生病戒烟。马泰自己则在铸造厂下班后,等他们来一起喝酒。

下岗后的20多年,对于马泰来说,生活过得还算顺利。大概在2003年,有工友告诉马泰,国家在辽宁完善城镇社会保障试点,工人可以完成从下岗到失业的“并轨”。起初,马泰并不在意,但社区工作人员的话触动了他:“你们一辈子都在这片土地上发光发热,为中国工业的发展添砖加瓦。这是你们为国家默默奉献的证明,是你们应得的。”听到此,马泰欣然接受,神情中甚至带有一丝神气,如同他刚进铸造厂那般。

之后的日子大家越过越好,随儿女各奔东西。马泰离开了铁西区,老李搬离了艳粉街,王师傅则随女儿去南方休养。

泰总是感觉空落落的,他明白,这种空落也是电视画面中所缺少的。他再次走到电动筛子面前,希望能唤醒尘封已久的记忆。“马泰”们在沈阳铸造厂的几十年,是中国重工业最辉煌的几十年,也是铁西作为工业心脏最辉煌的几十年。国家“一五”和“二五”时期,新中国将六分之一的财力倾注在这里。而那时的“马泰”们心中想的是什么,神气的缘由又是什么?

“爷爷,那时候能当上工人是不是很值得骄傲?”

骄傲?马泰看向冬,愣愣地说不出话。是啊,成为一名工人,是他一生最骄傲的事。马泰开始质疑自己,难道现在这一切已经不值得骄傲了吗?“那时候没有电脑,没有智能算法,你们都是怎么搞发明的?”“你会发明吗?你回家能教我吗?”

的问题让马泰找到了答案,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停止了对自己的质疑,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能靠自己的劳动和想象创造奇迹,本身就是奇迹。这里见证了工业发展几十年的奋进与转型,而他是其中的一员。哪怕离开二十余年,铸造厂曾经为中国带来的震撼,仍能以新的形式再次走入人们的视野。他曾是一名工人,是工业发展的参与者,曾在其胜利时摇旗呐喊,也为其短暂的沉寂感到无所适从。但他始终无怨无悔,一路见证,一路陪伴,又怎么会不感到骄傲呢? 

工博文化市集中,雕刻师通过屏幕向游客实时展示手法技艺。

中国工业博物馆讲解员正对小志愿者进行培训指导。

沈阳市铁西区“东搬西建”过程中,居民来到街边摆摊儿变卖废品。

中国工业博物馆由沈阳铸造厂旧址改建而成,最大限度保留原貌。斑驳的车间里,冲天炉被架在半空中,历史仿佛和现实融为一体。

原沈阳铸造厂工人苑清堂注视着展出的设备,光辉岁月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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