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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一个冬日,吕桂芬回了一趟龙凤矿,去参加她原来的同事李延国张罗的一个口述历史纪录片和画册项目的拍摄。那天她坐在一张从矿留守处接待室搬来的旧椅子上,手中的道具是一大一小两本书,大的是1958年5月的《人民画报》杂志,小的是叫《“伏虎”记》的连环画。
随着拍摄接近尾声,李延国琢磨,等纪录片做好了,出品方也不能就写“李延国”三个字啊!他注册了一家传媒公司,在办理核名时,工作人员告诉他用建筑物作为公司名可能会被驳回。他则跟工作人员讲,这个公司是为了给一部讲述龙凤矿历史的纪录片用的,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了,那个大架子在他看来不仅是历史,更是传承和信仰。
几个月后,纪录片《百年龙凤》制作完成,如李延国所愿,出品方是“大架子文化传媒”。
架子上伏虎
《百年龙凤》纪录片和晚些时候出版的《燃烧》画册里,都有吕桂芬讲述的故事。
吕桂芬的父亲吕振刚1952年到龙凤矿313掘进小组工作,1954年担任小组长。在他的带领下,313掘进小组从一个落后的小组变成全矿的楷模,各种难采的煤,各种危险的任务,只要313小组上,肯定能把难题一一攻破。后来的313掘进小组先后被评为矿、局直到煤炭工业部的先进集体。吕振刚自己也先后被评为市、省、全国煤炭系统劳动模范,不仅受到过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还曾代表中国矿工访问过苏联和朝鲜。
吕桂芬回忆,那时候父亲每次载誉归来,矿工都会用一乘花轿把她的母亲抬到矿上去听父亲做报告。用花轿抬矿工妻子去听报告,是那时候矿里对家属支持矿工奋战千尺井下的特殊奖励。
那是煤矿工人最为骄傲和自豪的时代。抚顺西露天矿突击队的张子富、龙凤矿的吕振刚等人的事迹被媒体广泛报道,成为全国工人的榜样。
让吕桂芬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父亲做完报告有时候并不是直接回家,而是换上工作服直接到井下去了。后来她的父亲当了“官”成了副矿长,还是经常到井下去参加一线的生产劳动。
吕振刚的事迹被大量报道,1958年5月的《人民画报》封面上,吕振刚手持风镐的照片曾经让无数煤矿工人引以为豪。1972年,以吕振刚和313掘进小组为原型创作的连环画《“伏虎”记》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在全国引起很大轰动。
《“伏虎”记》作者署名龙凤矿宣传组,是全部由煤矿工人自己编绘的一部连环画。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前言中写道:“广大的工农兵群众,生活在火热的时代中,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他们不仅能用劳动的双手创造出伟大的成就,也能把这些最生动、最丰富的文学艺术原料,经过加工、提炼,生产出具有强烈生活气息和富有教育意义、鼓舞人心的文艺作品。”
在李延国看来,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煤矿工人相对优厚的工资和福利待遇是矿区文艺创作繁荣的原因之一。龙凤矿广播站曾经有一名播音员是(今中国传媒大学)毕业的,因为煤矿广播站的工资待遇好,从省级电台“跳槽”到了煤矿广播站。值得一提的还有抚顺《矿工报》,当年在抚顺大街小巷的报摊上,《矿工报》的副刊《大周末》专刊是和当地的晚报、省城的都市报摆在一起售卖的。一份企业报纸能够被拿到报摊上售卖,这在全国也不多见。
滴落的松脂
1968年,在313掘进小组中,矿工小吴吸引了工友们的注意。工友们发现,小吴平时喜欢在工作服衣兜里揣一个小本子,无论是劳动的间歇还是坐在矿车上,甚至升井后走在去浴池的路上,他随时会掏出小本子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神神道道地嘟囔,有时候还会突然“啊”的一声,吓工友们一跳。一些老工人甚至猜测,这孩子是不是在井下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魔怔了。有工友凑过去看那小本子上的内容,发现尽是一些很短的句子,比如“我把星光,带给煤掌,我把月辉,捎给地心”。
寒来暑往,矿里的一草一木,井下的一个矿灯、一双水靴,矿工坚毅的眼神、粗糙的大手,甚至升井后大家在浴池里赤裸着抽烟的情景,都化成长短不等的句子被小吴记录在本子上。后来,小吴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工人日报》《中国煤炭报》等报刊上,工友们才知道小吴不是神道了,他是在写诗。
小吴因为写诗出名的时候,他后来的铁哥们儿小李刚刚成为一名中学生。有一天,中学生小李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一幅煤矿工人的肖像,心血来潮拼凑出4行短句:“头顶戴柳冠,肩上扛电钻。入地三千尺,为国把煤献。”这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算顺口溜还是打油诗的东西,成为他诗歌创作的开始,并且一发而不可收。在他后来的诗作中,山顶终日旋转的天轮、沸腾的井口、呼啸远去的煤车、铺着煤尘起伏的道路,以及矿区风情、矿工喜乐,还有煤精、琥珀……都成为他描绘与歌颂的对象。
在吕桂芬的记忆里,那时候她认识的人里,神神道道的并不只有小吴一个人。在她下乡的新宾县朝阳林木场,生产队队长小王也和小吴有同样的“毛病”。那时的小王经常会收到远方城市邮来的报纸、杂志,还有写着“稿费”字样的汇款单。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因为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成就达到了抚顺市“文艺九条”中的标准,矿工小吴和林业工人小王等人先后被当成特殊人才调入抚顺市群众艺术馆。矿工小吴被分到调研部,林业工人小王被分到了诗歌部。
在他们调入艺术馆之前,艺术馆的一份刻钢板油印的诗歌刊物《抚顺诗报》,在当地已有了一定的影响。随着这份小报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艺术馆的副馆长给改版后的诗报拟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滴落的松脂”,但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虽然充满诗意,却不够简单直接。直到有人提出,滴落的松脂亿万年后被煤矿工人采掘出来,不就是抚顺的特产琥珀吗?抚顺是举世闻名的煤都,抚顺人办的刊物还有什么名字比琥珀更合适呢?于是大家一拍即合,愉快地决定给改版后的刊物定名为《琥珀诗报》。
那时候,小李已经是在全国有一定知名度的诗人了。他提出,这份新的刊物刊名应该找个在诗坛有影响力的人来写,于是他们去了趟北京,带回了诗坛泰斗臧克家先生题写的刊名。
以后的十余年里,这份内部的小报纸,办出了全国大影响。在这份刊物的带动下,抚顺涌现一大批诗人,陈庆斌、关键、刘万石等,逐渐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有了一定知名度。
就像当初的中学生小李看到杂志封面上的矿工肖像写出第一首诗歌一样,诗歌的繁荣尤其是矿山题材诗歌的大量发表,也影响了抚顺其他领域的文学艺术创作,矿山和煤矿工人的形象大量出现在其他形式的艺术作品中。1987年,由抚顺市社会科学研究所和抚顺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编辑出版的《当代抚顺》画册“文学艺术创作”章节里一共列举了13件在全国有影响的抚顺艺术作品,其中有4件作品的内容与煤矿相关。被中国美术馆收藏的油画《矿山女工》,表现的是同时代美术作品中极为罕见的女矿工形象。那是1974年,龙凤矿团委成立一支女子采煤队,这支当时全国煤矿系统唯一的女子采煤队不仅激发了工人的干劲儿,也对破除“女人下井不吉利”的封建迷信和陈规旧习起到了积极作用。
1990年是《琥珀诗报》最为高光的时刻。那年由《琥珀诗报》牵头的全国新诗大赛不仅引来了《诗刊》参与主办,邀请到了张志民、杨子敏、柯岩等诗界大家担任评委。一时《琥珀诗报》的影响力在全国17家专业诗歌刊物中独领风骚。
如今,当年的小吴、小李、小王都已过了古稀之年。当年的小吴,是后来成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和抚顺市作家协会主席联络员的诗人吴连友。当年的小李叫李松涛,后来获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艾青诗歌奖、国家图书奖等各种文学奖项,担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为国内很有影响的诗人。林业工人王立明后来担任了很多年抚顺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退休后继续担任抚顺作家协会顾问。
吴连友在回忆矿区的往事时说,自己早期的诗作几乎都是写煤矿和矿工的,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就是一名矿工,煤矿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另一方面是每天都被工友们的奉献精神感动着,被吕振刚等老一辈矿工的事迹鼓舞着。“他们为了支援祖国的建设,没黑没白,玩着命替国家挖煤,却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还有什么人和事比他们更能给我带来创作的激情和灵感呢?”
李松涛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我始终固执地认为,世上没有什么人比矿工更可敬可爱了。”在他眼中,矿工勤劳、勇敢、忘我、豪爽、轻财仗义、疾恶如仇、无私无畏……这些对矿工群体的评价绝不是一个文人的矫情,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他虽然没有像吴连友一样当过矿工,但是他后来和一名煤矿女工结了婚,成了老矿工的女婿,当了一辈子矿工家属。
一个群体身上的特质,外人往往看得更加清楚。作为没有矿区生活经历的“外人”,王立明夸赞最多的是他们不计得失、甘于奉献的处世之道。有一年,王立明去给李松涛拜年,发现他家住着一位不认识的老人,忙问这位老人是谁。李松涛说,这是一位诗人朋友的父亲,来沈阳治病,一直吃住在他家。“来了多久了?”“也没多久,才40来天。”
大雪围城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抚顺和其他重工业城市一样经历了改革的阵痛期。1996年,《琥珀诗报》停刊。1999年冬天,因井下煤炭资源已近枯竭,开采成本过高,已亏损多年的龙凤矿封井破产。
在以后的几年中,龙凤两个字偶然出现在文人笔下,也经常是和“大脖子黢黑脸刷白”这样一首带有贬义的打油诗连在一起。虽然那几年常有剧组到龙凤地区取景拍摄,但多是为了拍摄20世纪80年代甚至五六十年代的场景时能省下搭景的预算。
发生在龙凤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再次因为文学作品被广泛关注,是在矿井封闭10年后。2009年末,网友“瓦尔登湖一滴水”开始连载一部名为《区委书记》的网络小说。一开始,很多网友以为那是一部写官场的小说。随着小说情节的逐渐展开,网友很快发现那并不是一部官场小说,小说里的海州区很可能就是抚顺东洲区,故事的主要发生地金凤街道很可能就是龙凤。随着小说的继续更新,网友很快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正是2005年到2009年以矿区的集中连片棚户区改造为主的抚顺市第一阶段棚改工程。
随着棚改等越来越多面向老工业基地和资源枯竭型城市的优惠政策在抚顺落地,这座百年煤都重新焕发了生机,不仅经济逐渐向好,文学艺术领域的创作也重新繁荣起来——2016年,沉寂了20年的《琥珀诗报》复刊。
2021年底,网络小说《区委书记》正式定名《大雪围城》,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并获得首届新时代工业文学奖。至此,网络上关于小说作者到底是谁的猜测也终于结束了。“瓦尔登湖一滴水”的真名叫张国勇,主业是《抚顺日报》的记者和编辑,由他负责编辑的文化版就是前文里提到的那个,名字里也有琥珀。
吕桂芬的女儿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进入《抚顺矿工报》,继续书写矿山的故事,传扬着新时代的矿工精神。
几代抚顺矿工几乎挖光抚顺地下的煤,把它们献给了祖国,把无私奉献、敢打敢拼、不屈不挠的矿工精神留给了子孙后代,留给了这座城市。这种精神不仅一直在文学艺术领域滋养着这座城市,也在别的方面对这座城市产生着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