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护单井点20年的张停川、吝海红夫妇。
陪你去
乡村的夏夜,漆黑却不寂静。玉米地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时不时有小动物蹿出,吓人一跳,可能是野猫,可能是黄鼬,也可能是青蛙。
田间小路上,两束手电光由远及近。张停川和妻子吝海红来巡井了。
“哥,你喜欢我吗?”吝海红悄声问道。
“嗯。”张停川应了一声。
“那你拉着我的手呗。”吝海红又说。
张停川知道,这是妻子又害怕了。每次走夜路,只要害怕,妻子都会没话找话。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四下看看,严肃地说:“穿着工作服呢,注意形象。”
“都20年了,你就不能换个理由?”听到丈夫不解风情的回答,吝海红气得撇了撇嘴,思绪回到了20年前。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张停川下班归家,对吝海红说:“领导让我去守单井点,我同意了,过几天就去。”虽然丈夫说得平静,但吝海红能感觉到,这事不一般。还没等她问话,张停川又开了口,“条件有点儿艰苦,不过克服克服就过去了,你跟不跟我去?”
在油田有个传统,偏远的井站一般由一名职工长期驻站,可以带家属。油田称其为“夫妻站”。“你都说能克服,那我就跟你去呗。”在油田家属站工作的吝海红,早就听说过夫妻站,所以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一是丈夫说的她都信,二是她放心不下张停川一个人去。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需要克服的年限延长到20年。
张停川说的单井点,是中国石油辽河油田高升采油厂采油作业二区坨36站的33-1212单井点。
从高升采油厂出发,驱车一个半小时,下了102国道,还要在乡间小道上颠簸好一阵子,才能看到伫立在荒野之中的井点。这里离最近的村庄还得有好几里地。
因为预计是高产井,所以作业区上下都对这口新井寄予厚望,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张停川,看重的是他踏实肯干、技术好,还有在部队里培养出的军人作风。
头一天上井,已是深夜。作业队还在施工,采油作业区和36站的领导全都在,小小的单井点灯火通明,与周围寂静的荒野格格不入。看见跟在张停川身后的吝海红,还有他们带来的行李家当,作业区领导颇感意外,又欲言又止。当时的吝海红只觉得井点新鲜热闹,并没多体会领导复杂的表情。“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条件太艰苦,领导都没想到我能跟去。不过倒是乐见我能去,这样老张守井就更踏实了。”吝海红说。
折腾了一整夜,新井终于一切平稳,天也亮了。作业队先撤了,各位领导随后也走了。井点上只剩下了夫妻俩。回归平静,吝海红才注意到,井点上只有一个井架和一个供他俩居住的简陋铁皮房。没水没电,两个人想吃饭都是问题,无奈之下想起行囊里还有三碗泡面。
泡面是临行前,好姐妹送行时硬塞到行李里的,本打算是给他俩无聊时当夜宵,结果却成了夫妻二人此后3天的正餐。到了第八天,井点接上了电,米、面、油、菜、水等生活用品也会定时运送,两个人吃饭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打那以后再也没吃过泡面。”吝海红开玩笑说。
夜间的巡查,夫妻俩经常一起前往,路上说说话,也是为了壮胆。
并肩行
坨33-1212单井点位于辽宁省沈阳市辽中区牛心坨镇。这里是风沙地貌,当地人戏称“一年就刮两次风,一次只刮6个月”。单独值井的头一夜,两口子便见识到了风沙的可怕。铁皮房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沙子顺着门窗缝往屋里钻,房里的地上桌上都是沙子。这一夜注定无眠,刚刚投产的新井,各项数据指标都还不稳定,加上狂风大作,张停川放心不下,时不时就得出去到井边转转,就怕哪里有个闪失。
风卷着沙呼啸而过,打在脸上生疼。井点漆黑一片,干活儿得有人给照亮,所以张停川起身,吝海红就得跟上。
在夫妻俩的照顾下,坨33-1212单井不负众望,日产油稳定在8吨。随着负责的井越来越多,走夜路也成他俩每天的必修课。
有一年,大年初一后半夜,他们巡到坨33-99井,就听到抽油机啪啪作响,一看是皮带破裂。张停川连忙进行处置,停抽、断电、拉空开……张停川干到哪儿,吝海红举起防爆手电筒,把亮照到哪儿。
当时,电机底座还是老式四角螺丝底座,需要两个人配合。张停川深吸一口气,用尽浑身力气卸下旧皮带,再松掉螺丝,用撬棍别下电机,一干就是一个半小时。皮带换好了,抽油机又恢复了上下律动。
张停川负责4口油井和两口水井的巡护保养和计量工作,按规定每隔4个小时巡查一次,一个来回5公里。早些年,路不好,骑车经常扎车带,所以只能步行,一个来回至少两三个小时。多年来,他养成了用手摸、用耳朵听、用鼻子闻的习惯。“这几步操作下来,基本上能判断井有没有问题。”张停川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
20年来,天天陪着丈夫巡井,吝海红也渐渐熟悉了这些井的脾气秉性,把“听声辨位”技能学到手。
说起守井的苦,吝海红说也说不完。夜里停电,裹着棉被,牙还不停地打战。大雪齐腰,两人巡井,只能将绳子拴在腰上,张停川在前面拽着,吝海红在后跋涉。赶上下雨,雨点打得铁皮房子嗒嗒作响,屋外大雨,屋内小雨。
最难的是缺水。每周只能送来30公斤水,他们就洗菜水留着洗碗,洗脸水接着洗脚。洗澡只能用湿毛巾擦擦,张停川把这叫作“擦澡”。即便如此,水还是不够用,张停川只好隔三两天就挑着担子走几里路,到村民家去“化缘”。
记得一次搬家,在运输铁皮房时,司机不小心把屋里的水缸打破了。看着自己珍如生命的水哗哗白流,吝海红终究没控制住情绪,哭着责怪了司机两句。“我不心疼水缸,可我心疼里面的水。”吝海红说。
苦可以熬,累可以挺,唯有孤独寂寞无处安放。
刚去时,两人带了一台“大肚子”电视机,没几天就因为信号不好闲置了。那时还没有手机,不能上网,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工具就是作业区给配的一台老台式对讲机。每次张停川汇报工作,吝海红即使不敢插话,也要凑在旁边,不为别的,就想听听别人说话。偶尔有空,两人会有一个人骑车到15公里以外的镇上书社借回来几本小说。打发时间最多的还是一副纸牌。
林间小路上,总能看见夫妻俩的身影。
这里是张停川与妻子居住最久的家。
因为爱
20年来,运送物资的同事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有新来的同事问:“你们就没想过离开,去过正常的生活吗?”
“怎么会没想过?”张停川说。刚到这儿一年多,他就想过。那会儿,孩子正在上小学,他俩上井,就把孩子托付给妻弟。后来,妻弟要娶妻结婚,总不能让新婚夫妻带着别人家的孩子过日子。张停川心一横把孩子转到了寄宿学校。父亲可以心狠,母亲却受不了。那阵子,吝海红天天抹眼泪,担心孩子住集体宿舍不适应。看着妻子以泪洗面,不善言语的张停川也没了辙,动了转岗的心思。
但深思熟虑后,张停川决定还是要坚守岗位。“我要走了,还得派别人来,这个逃兵我不能当。”
后来,张停川背着妻子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你妈天天哭,你想个办法。”电话里,他把任务交给儿子。儿子顿了顿,只说了一句话:“你让我妈来学校看看吧。”后来,吝海红去了一趟学校,隔着围墙,儿子扔下一句“妈,你回吧”,转身就走。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吝海红眼泪又簌簌地掉,一路哭回了井点,便再也没哭过。她看出来了,儿子的性子像张停川,没事。
打那之后,两口子就在井点安了家,也安了心。要说是什么让两人坚持20年,他俩总结就一个字——爱。
张停川爱油田,爱身上这身石油红。他为自己是一名石油工人骄傲,为自己能为祖国献石油自豪。
去年,两人的家搬到了一个停产的小站。守井以来,他们第一次住进砖混房,有了个10平方米的卧室,还有独立的厨房。吝海红对新家特别满意,专门买了三门的小衣柜。结果,两个人四季的衣服都没挂满这个小衣柜。原因很简单,7000多个日夜,只有儿子结婚,两个人同时请了两天假。工作都穿工作服,根本没什么机会穿便装。
明年3月,张停川就退休了。他把最好的年华都留给了井站,可还是觉得这身石油红没穿够。偶尔外出,吝海红劝丈夫换上便装。张停川总是摇头,说:“穿不了几天了,还是穿工装吧。”
当年儿子毕业,他提议让儿子参军,父子俩一拍即合。儿子转业后也分配到油田,当上了作业工。虽然作业工是油田里最脏最累的工种,但张停川仍然打心眼儿里高兴,叮嘱儿子一定好好干。因为,儿子沿着他的路,先穿上了橄榄绿,又换上了石油红。
吝海红更简单,她爱丈夫。“小站需要老张,他在这儿守井,我就得守着他。”丈夫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要说两个人闹不闹别扭,起初那些年还真没有。倒是有了微信以后,吝海红耍过几次小脾气。
因为守井离不开人,吝海红这些年回家娘家的次数都有限,每次骑车半个多小时,到家只能待上十几分钟,就匆匆往回赶。出去旅游那就是奢望。她始终记得,父亲告诉她,世间最美的景色是海上红日,所以给她取名海红。吝海红有个心愿,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去看看大海,所以她给自己的微信取名“望海”。可是20年来,张停川和井站拴住了她。每次在朋友圈看到亲戚朋友晒旅游照,她都会跟张停川抱怨几句:“因为你,这些年我哪儿也没去过。”每次张停川都不变地回答:“等退休了我就带你去,想去哪儿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就先去看海。”吝海红早已给自己设计好,到时她要面朝大海红日,张开双臂,大声呐喊:“大海,我来了!”
掸去尘土是每次进入家门前的必修课。
张停川在抽油机前进行紧固盘根作业。